冬暖美事
■曲延安
天寒,地凍,水汽凝結(jié)。如有日晴風(fēng)空,便是負暄雅事。
負暄是文雅的說法,俗稱曬太陽,或叫打盹。倚著墻角根、門垛墩、稻草垛、枯藤架旁,或不起眼處,最好是避風(fēng)處。這與天陰烤火,下雨捂被窩,同為冬日福氣。
負暄,趨向性單一,背負陽光。肩背部是人一生中吃力的部位,小時的糞箕、書包,大時的貧富甘苦、榮辱成敗,皆在脊梁骨上擔(dān)當(dāng)與責(zé)任。而唯一的撫慰,就是上天恩賜的這點溫暖了。不是奢望,只要你愿意,陽光有的是,是冬日里最好的又是免費的禮物,松弛的程度僅次于躺下。
負暄,有指向性,多為老人。以隱者的姿態(tài)靜享,籠著袖,眼微閉,或瞇縫眼睛看天看地,或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,夾雜其中的閑言碎語如標(biāo)點符號融進陽光里。更多的時候,沒有想法,只是被天光及舒坦淹沒。這時辰得到的熱乎乎暖融融,似能讓煩惱躁憂都如屋后炊煙,裊繞云散不見。
所以,昔日蘇北的冬閑就以負暄的外在形式原形畢露:冬陽普照,平整而貧瘠的田野里,土墻草厔,三三兩兩,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統(tǒng)一著一個姿式,袖著手,傴僂著腰,曬暖兒。是時,我的四舅從山東來我家小住。看著道路兩邊村莊的人都不干活愣愣地曬著,他就看不下去了,嘴里嘟囔著:“這么好的地,一馬平川,人倒這么懶!”顯然,他是不屑于負暄的。但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想到,當(dāng)他最后沉疴不起,想出門曬個太陽已是奢望。人到一定時候,能夠負暄,便是幸事。
有一年冬天,父母帶我回?zé)熍_故鄉(xiāng)。下午四點來鐘,我在村里的主路上閑散,看到凹進去的一條小巷門前石階上坐著一位大爺,如老僧入定,夕陽有氣無力地摩挲在他身上。見我盯著他看,他也開始打量我,神情有點復(fù)雜,或者說狐疑。我沒有抵近他的意圖,他也沒有起身的打算;似在兩個時空里的直視,又如兩股道上的平行,雙方都有些不自然。他肯定不認識我,但一定認識我的父親、爺爺奶奶,歲數(shù)擺在那。再過些年,我就是他,這是必然的。只是我能有在故鄉(xiāng)家門口負暄獨坐的機會嗎?我在心里否定著自己。人,可能是自己思想的領(lǐng)率,也可能會是喪失世俗與地理自由的囚徒。
確實見過囚徒,一個不一般的被囚者。1972年冬,我隨父親前往一個新組建的軍墾單位,所在地原是一個勞改管制農(nóng)場。我們到達時,原班人馬搬遷已是尾聲。但見一個小院里,僅有一位老人,頭發(fā)雪白,儒雅而有氣度,總是獨自坐在一張?zhí)僖紊蠒裉枺戆骞P挺,一動不動,也不說一句話。我們趴在墻頭上看他,他視若無睹,雕塑一般。后來,他被一輛“伏爾加”接走。那時候,我們團長,14級干部,也不過是坐北京吉普。這才知道那老者本來是個戰(zhàn)犯,中將。
其實,負暄不是老人的“專利”。我在常熟上小學(xué)時,秋冬時節(jié),課前或課間同學(xué)們常會玩“揩油片”的游戲,一排人聚攏在墻邊,左右相擠,大聲叫喊,直到把其中一二人擠出隊列,有時甚至于整班男生加入,直至上課鈴響作鳥獸散。這種負暄方式,直到上高中時亦不鮮見,純粹是氣血旺盛,取暖與找樂的成份兼有。
負暄也不是農(nóng)村所獨有。常熟中醫(yī)院是我上學(xué)時的必經(jīng)之處,同學(xué)的父親是那里的收發(fā)。中午放學(xué)時,見他在曬太陽,似醒非醒。下午上學(xué),依然如故;放學(xué),他還在那坐著,盡管太陽已幾乎沒了。他給我留下的印象似乎是一直在坐,這個場景在我心里揮之不去。因為,他后來就是死在這種姿勢里,“文革”中消失得不明不白。
我初中上的是子弟學(xué)校,學(xué)校沒有圍墻,隔著一塊菜地就是團部會議室。一個雪后的上午,我們課間休息,東一堆西一伙倚墻曬著太陽。會議室開會的大人們也正好在休息,陽光依偎在他們身上。忽然有一只野兔從草叢蹦進菜地,頓時,學(xué)生、大人一擁而上,手忙腳亂,大衣?lián)潋v,棉帽亂罩,叫嚷聲四起,菜地里一片狼藉,泥濘斑斑。結(jié)果還是讓兔子給跑了,留下惋惜聲、埋怨聲、嘲笑聲在晴空里歡暢。
負暄,背日而立而坐,太陽下是蒼生。靜靜地守候,微笑著找樂,因為他們知道春天一定會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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